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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篇文章是學校學生晨讀10分鐘一文 (不錯,請耐心看完)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插圖於96年澎湖望安島拍攝



 


 我交給你們一個孩子     張曉風


 


小男孩走出大門,返身向四樓陽台上的我招手,說:


「再見!」


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,那個早晨是他開始上小學的第二天。


我其實仍然可以像昨天一樣,再陪他一次,但我卻狠下心來,看他自己單獨去了。


他有屬於他的一生,是我不能相陪的,母子一場,只能看作一把借來的琴弦,能彈多久,便彈多久,但借來的歲月畢竟是有其歸還期限的。


 



他歡然地走出長巷,很聽話的既不跑也不跳,一副循規蹈矩的模樣。我一人怔怔地望著尤加利下細細的朝陽而落淚。


想大聲地告訴全城市,今天早晨,我交給你們一個小男孩,他還不知恐懼為何物,我卻是知道的,我開始恐懼自己有沒有交錯?


 



我把他交給馬路,我要他遵守規矩沿著人行道而行,但是,匆匆的路人啊,你們能夠小心一點嗎?不要撞到我的孩子,我把我至愛的交給了縱橫的道路,容許我看見他平平安安的回來!


我不曾搬遷戶口,我們不要越區就讀,我們讓孩子讀本區內的國民小學而不是某些私立明星小學,我努力去信任自己國家的教育當局,而且,是以自己的兒女為賭注來信任的——但是,學校啊,當我把我的孩子交給你,你保證給他怎樣的教育?今天清晨,我交給你一個歡欣誠實又穎悟的小男孩,多年以後,你將還我一個怎樣的青年?


 



他開始識字,開始讀書,當然,他也要讀報紙、聽音樂或看電視、電影,古往今來的撰述者啊!各種方武的知識傳遞者啊!我的孩子會因你們得到什麼呢?你們將飲之以瓊漿,灌之以醍醐,還是哺之以糟粕?他會因而變得正直忠信,還是學會奸猾詭詐?當我把我的孩子交出來,當他向這世界求知若渴,世界啊,你給他的會是什麼呢?


 



世界啊,今天早晨,我,一個母親,向你交出她可愛的小男孩,而你們將還我一個怎樣的呢!


小蜥蜴如何藏身在草叢裡的奇觀


我給小男孩請了一位家庭教師,在他七歲那年。


聽到的人不免嚇一跳:


「什麼?那麼小就開始補習了?」


不是的,我為他請一位老師是因為小男孩被蝴蝶的三部曲弄得神魂顛倒,又一心想知道螞蟻怎麼回家;看到世上有那麼多種蛇,也使他歡喜得著了慌,我自己對自然的萬物只有感性的歡欣讚嘆,沒有條析縷陳的解釋能力,所以,我為他請了老師。


有一 張徵求 老師的文字是我想用而不曾用過的,多年來,它像一罈忘了喝的酒,一直堆棧在某個不顯眼的角落。春天裡,偶然男孩又不自覺地轉頭去聽鳥聲的時候,我就會想起自己心底的那篇文字:我們要為我們的小男孩尋找一位生物老師。


 



他七歲,對萬物的神奇興奮到發昏的程度,他一直想知道,這一切「為什麼是這樣的?」


我們想為他找的不單是一位授課的老師,也是一位啟示他生命的奇奧和繁富的人。


他不是天才,他只是一個好奇而且喜歡早點知道答案的孩子。我們尊重他的好奇,珍惜他興奮易感的心,我們不是富有的家庭,但我們願意好好為他請一位老師,告訴他花如何開?果如何結?蜜蜂如何住在六角形的屋子裡?蚯蚓如何在泥土中走路吃飯……他只有一度童年,我們急於讓他早點享受到「知道」的權利。


 



有的時候,也請帶他到山上到樹下去上課,他喜歡知道蕨類怎樣成長,杜鵑怎樣紅遍山頭,以及小晰蜴如何藏身在草叢裡的奇觀……有誰願意做我們小男孩的生物老師?


 



小男孩後來讀了兩年生物,獲益無窮,而這篇在心底重複無數遍的「徵求老師」腹稿卻只供我自己回憶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尋人啟事


 


我坐在餐桌上修改自己的一篇兒童詩稿,夜漸漸深了。


男孩房裡的燈仍亮著,他在準備那些考不完的試。


我說:


「喂,你來,我有一篇詩要給你看!」


他走過來,把詩拿起來,慢慢看完,那首詩是這樣寫的:


 



〈尋人啟事〉


媽媽在客廳貼起一張大紅紙


上面寫著黑黑的幾行字:


茲有小男孩一名不知何時走失


誰把他拾去了啊,仁人君子


他身穿小小的藍色水手服


他睡覺以前一定要唸故事


他重得像鉛球又快活得像天使


滿街去指認金龜車是他的專職


當電扇修理匠是他的大志


他把剛出生的妹妹看了又看露出詭笑:


「媽媽呀,如果你要親她就只准親她的牙齒。」


那個小男孩到那裡去了,誰肯給我明示?


聽說有位名叫時間的老人把他帶了去


卻換給我一個國中的少年比媽媽還高


正坐在那裡愁眉苦臉的背歷史


那昔日的小男孩啊不知何時走失


誰把他帶還給我啊,仁人君子。


 



看完了,他放下,一言不發地回房去了。第二天,我問他:


「你讀那首詩怎麼不發表一點高見?」


「我讀了很難過,所以不想說話……」


我茫然走出他的房間,心中悵悵,小男孩已成大男孩,他必須有所忍受,有所承載,我所熟知的一度握在我手裡的那一雙小手有如飛鳥,在翩飛中消失了。


 



僅僅只在不久以前,他不是還牽著妹妹的手,兩人詭祕地站在我的書房門口嗎?他們同聲用排練好的做作廣告腔說:


好立克大王


張曉風女士


請你出來


為你的兒子女兒沖一杯好立克


這樣的把戲玩了又玩,一杯杯香濃的飲料暍了又暍,童年,繁華喧天的歲月,就如此跫音漸遠。


 





有一次,在朋友的牆上看到一幅英文格言:


「今天,是你生命餘年中的第一日。」


我看了,立即不服氣。


「不是的,」我說,「對我來講,今天,是我有生之年的最後一天。」


最後一天,來不及的愛,來不及的飛揚,來不及的期許,來不及的珍惜和低迴。


容我好好愛寵我的孩子,在今天,畢竟,在永世永劫的無窮歲月裡,今天,仍是他們今後一生一世裡最最幼小的一天啊!


 


——選自《我在》(爾雅,一九八四)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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